疫病蔓延时的旅行:隔离-许知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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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飞机降落于浦东机场时,我手忙脚乱地填写着电子表格,知道自己将进入一个二维码的世界,不断遭遇卡夫卡式的困境。”————许知远 2020年7月14日 12:33

(转载自FT中文网疫病蔓延时的旅行:隔离)

原文

  不好意思啊。”

  棉棒探入鼻腔,我下意识地向后躲闪,像一个想避开针头的孩子。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幼稚,向对面的医生抱歉。一股酸涩感弥漫又迅速消退,我甚至有点焦虑于鼻腔内稍稍歪斜的横膈膜,它令探测不那么顺畅。身体的缺陷,不管多么微不足道,在这样的审视之下,皆令人不安。

  返程由一系列细节构成。首先,要确认时点,你总希望,等国内疫情减缓,不用像沙丁鱼一样被挤在机舱里,也不用如丧家之犬一样进入小区,被保安用消毒液喷洒,再要隔离十四天;然后,你发现机票竟是如此不可得,抢票变成了一个轮盘赌,赌注又是如此之高;再然后,你看到疫情之起伏,它就如“锤子与舞蹈”之比喻,稍一减弱锤子之敲打,它就开始舞蹈。

  你感受着自己承受力的不断增长。不能直飞北京没问题,上海、厦门、天津也皆可接受;定要隔离十四天也没问题,它或许也是难得的体验;疫情的不确定性亦无问题,归程前几天,北京新发地市场再度爆发疫情,引发片刻迟疑,该推迟归期吗?但随即马上滋生某种侥幸,或许隔离十四天后,锤子已再度发挥功效,转机已经出现。当然,你的确是想念北京的朋友了,期待那种不用解释、欢畅的交流。东京虽然舒适、安定,亦有新朋友的温暖,但你知道,你内心深处的某个世界,被迫沉睡了。

  飞机降落于浦东机场时,你在手忙脚乱地填写着电子表格,知道自己将进入一个二维码的世界,不断遭遇卡夫卡式的困境。但一种新的安定也开始浮现,在这祖国的语境中,即使陷入困境,也总会有朋友提供帮助,有人分享你发自心肺的欢乐痛楚,而你也能找到熟悉的摩擦力,它能激发你的思考与书写。

  你带了浴巾与拖鞋,洗手液与牙刷,担心旅途的意外、隔离酒店的不洁,以及繁琐的手续。但突然,这一切忧虑消失了。你跟着人群出机舱,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,接受核酸检测。你发现,空姐、机场工作人员、检测者,皆礼貌、客气,即使没给你提供更热情的服务,也没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偶尔,海关检察员、同机的乘客,会热情地说,我读过你的书。这意外的温暖,给你带来某种自我确认。

  “不是你的错,”检测员随即安慰我。我问她,检测率最近提高了吗?印象中,它仍停留在五成的水准,更像一种自我抚慰,一种至少做出尝试的形式主义。 “这个不清楚,”她倒也诚实。隔着口罩与护目镜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,是不是仍有一丝幽默。

  然后,再次扫了一个二维码之后,我开始在一个静安区的指示牌后等待,会有一辆指定的巴士,将我们运至指定的隔离酒店。三个小时的等待之后,我上了车,来到宾馆,又是一连串的登记。我拿到了1218房间的钥匙,买到了最后一盒泡面,香辣牛肉味。

  隔离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验,我原本期待十四天中写下详尽的记录,但随即发现,它只化作了朋友圈中每日的简单记录。

第一天

  早上八点,我被急促敲门声惊醒,懵懂中打开门,只看到一个裹在白色防护服的背影,门口的圆矮桌上放着两瓶矿泉水、一份早餐。手机开始不断涌现信息,这是酒店12层的微信群,早一次、午一次,每人要汇报体温。偶尔有人在其中撒娇,囚禁一室,这也是情绪的某种宣泄。

  一整天,我都在昏睡。整个世界迅速缩小到十二平米的房间。你感到内在的微小坍塌,没有动力做任何事,床的魅力被放大,它占据房间一半空间,不可回避,并随时发出邀请。这也是一种坦然的逃避,任何他人的要求都可以拒绝、拖延。这是另一种自由,远离责任与义务。

第二天

  过分充足的睡眠,带来雄心勃勃。我学了半个小时日语、做了三十个俯卧撑,接收音箱、茶叶与水果,还有餐盘与叉子,挣扎着下载了个人税收App,写就一篇短文。时间静止时,各种琐碎行为都散发出意外的意义。我还在想,是否应该学会美团与淘宝,甚至开始渴望新台灯、流线型沙发,以及一个宽大的浴缸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笨拙的鲁滨逊,正在试着重建日常生活。我从未想到,自己会有这样具体的物欲。世界迅速缩小、失控时,物质与日常提供了某种确定性。规律的生活带来镇定,也带来身体的改变,除了嗜睡,酒量似乎也减退了,我很怀疑,两瓶Yamazaki是否真的能喝完。

第三天

  我开始渴望窗外。黄梅时分,潮湿、黏稠,据说有五十年不遇之日蚀,一缕金边,而窗外只有阴郁中的高楼与矮房,被绿树遮挡的街道。第一次见到了完整的人,裹在白色防护服中,猛烈又匆匆地敲门,提醒我午餐已至,我拉开门,他/她已走到五米外的房门口,楼道里是排列的矮桌,上面或空或堆满白色垃圾。你有种被遗弃感,似乎自己正是某种“麻风病人”。也是这一天,你发现加了苏打水的whisky更易饮用,足以帮你打发午后。看了一部叫《昭和64年》的老电影,被意外打动,其中一段台词,为小人物生命尊严之辩护,竟至落泪。这也是可疑的眼泪,此刻的现实生活中,有多少悲哀故事,你却未能记录、为之哀叹与落泪。

第四天

  我开始留意到卫生间里锈迹斑斑的毛巾托架,以及松动、总插不进去的插座。当这家宾馆在八十年代开张时,定是一个新上海的标志,四星级,专为华侨与外宾而建。它也是这座城市重生的标志之一,它被杀死过,如今醒来,再度开放,欢迎资本与外来者。这些簇新却是可疑的,它迅速衰败,时间没给它涂抹上岁月的光泽,只暴露它的质量不佳、疏于管理。前台的接线生仍比中国其他城市的更为客气,但你不指望她真的能解决问题。它仍像一个酒店那样收取费用,提供性价失衡的食物,他们却更像管理者,而非服务者,管理一群“可疑”之人。但你似乎不该抱怨,上海仍是上海,它已比其他城市表现更佳。它试图复制昔日,尽管灵韵早失。现在,连这个曾暂时闪光的伪装也在慢慢退却,迅速地锈迹斑斑。

第五天

  年轻时,喜欢读南方作家的书,那种潮湿、沉闷,滋生出黏稠的情欲。如今,在这黄梅时节隔离到第五天,我担心自己的头脑和周围的一切一样,都在发霉。你知道整个中国都在陷入洪水中,却似乎并不真的想关心。你感到一个集体在自杀,但其中每个人都被琐碎之事占据,浑然不觉。偶有惊惧,又旋即因过分无力、信息混乱而作罢。所有恐惧与警戒之心,都给了一个送快递的骑手、一块冷冻肉或是手机上突然变红的二维码。

第六天

  雨暂停,看到了一个更清晰的上海,华山路被遮蔽于树荫之中,华山小馆的招牌与电话,皆可见。偶尔仍有救护车的警报声,却不似昨日凄厉。隔离之初的陌生感已消失殆尽,时间停滞,偶尔恍惚。在赤身数日后,特意找出一件还算平整的衬衫,穿上那一刻,突然有了一种意外的坦然。穿着衬衫与同事讨论了一下工作后,恍惚感减弱了。我很担心,我就要完全适应这新节奏,失去要走出这房间的冲动。

第七天

  酒喝了一半,隔离时日一半已过。一个过来人说,你已越过山丘,接下来的七日,会加速到来。另一个说,相信我,结束时,你会舍不得离开房间的,你可以轻易在这家宾馆体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。的确如此。一位在等待了三天后终于红码变绿的朋友,陷入了狂喜,尽管她最初曾严厉批判这种侵犯隐私的方式,但终于重获被侵犯的权利时,她感到新的喜悦与自由。

  这一天也是端午节。比起火腿与蛋黄,我更喜欢北方的甜味粽子。朋友圈中,人人在谈论屈原,他在这一刻获得了崭新的意义。他被楚王放逐与禁言,却时时忧虑着楚王的一切,以悲愤与自我毁灭展现自己的忠诚。我们都是这一传统的继承人,“感时忧国”总激起敬意,但它可能也是另一种依附关系。人总要依附些东西吧,纯然的自我怎么存在。

第八天

  第一次看到阳光,有一种陌生的喜悦。尽管仍觉得发霉,却有了晾晒的可能。看到我二十年没回的家乡——江苏灌南的新闻,高考顶替早已是一个浩大的产业。妈妈和我说,原本考取的二舅就是因为被顶替,一辈子留在乡间,郁郁不安。忽然想起好几位亲人,在富士康打工的一位表弟、成为地方拆迁干将的一位表兄、在宁夏跑长途因车祸故去的一位姨夫、在伦敦做律师通晓八国语言的堂弟。我们家的故事,就是过去四十年变革的缩影,希望与幻灭并存。如今,希望似乎越来越少。很可惜,多年来,我似乎总是在逃离,像是被连根拔起,亲人反倒成了他人。有时候,我觉得,应该去拜访每一位,倾听他们的故事。

第九天

  对自由的渴望,开始涌动。很期望去首尔见见赵容弼,如果可能,和他去一趟光州。如果再可能,要和姜尚中一起去。重新理解东亚,或是未来五年的我的重要命题,不是抽象的思想上的理解,而是带着笑与泪,在酒与歌唱、离别与重逢上的理解。真没想到,人到中年,我的渴望与焦灼的对象,会从西方转回到东亚世界。

第十天

  晚风清爽,心中一团乱麻,或许是隔离所致,或许也因隔离即将结束。总觉得,出去后我会发现,惦念的那点残存自由,也消失了。比起加缪,奥威尔更是未来生活的指南。希望明天乐观又回来了。

第十一天

  群里一位隔离者,说自己年近八十,实在不知如何登记健康码,忧心忡忡,不知自己能否回家。他还担心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,他所居的广州要使用“穗康”,它该如何拼写?从智能手机、普通话到下载程序,几重的挑战,横在一个人面前。

技术的无情与行政权力的无情,可以精确地结合,它们都许诺会保护你、解放你,最终却只控制你、阻隔你。表面富有计划,其实一团混乱。然后,那些暂时没阻隔的人,还为这结合发出赞叹,认为自己是自由、安全的。

第十二天

  八点半起床,把牛仔裤与衬衫都穿好。坐在床边,有一种恍惚感,因为困倦,也因为发现衣服累赘、闷热。医生在九点半才敲门,让我对着窗,仰起头,她要取样核酸检测。我差点忘记了,我已通过上一次的检测。这一次,则是为未来的生活做好准备,依靠一连串二维码与证明书的生活要开始了。人人依靠投硬币式的检测成功率,维持信心。

  一天的糟糕新闻,每一步都在迈向疯狂。一个曾彼此依赖、充满效率的世界,正在陷入集体疯狂。你反抗无力,又怕自我消沉。这时又发现,酒瓶要空了,它也是个隐喻,要我清醒地面对这些迷狂。

第十三天

  自我的时间与历史的时间,很少同步。一战爆发那一天,卡夫卡在日记里写下,去游泳。我曾迷恋那些历史事件、时代情绪,如今却日益觉得,记下游泳是重要的,只有充分地感受自己的游泳,你才有能力去理解帝国之没落。隔离的最后一夜,并无要获得自由的欣喜。你甚至麻木,你的心被一座南方城市的命运所牵引,满是激动与愤怒。看来,我尚未理解游泳之重要,房间里的浴缸也太小,湿润一下身体都不足。

第十四天

  结束常是潦草的,你甚至忘记了一切是如何开始与度过的。隔离即将结束,你也感到一场历史戏剧尾声的开始,败相已露,潦草不堪。推着行李箱走出宾馆,华山路上的男男女女,显得过分不真实。我清楚,这短暂的晕眩,将迅速过去,日常之吞噬,是如此之有力。

(注: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。)